罗芒街，一条南北走向的、足够三架两轮马车并排行驶的宽阔大路，是高卢人在下层东区最大的聚集地，也是一些附庸风雅的诺曼底人钟爱的地方，更是新约克底层东区最繁华的场所，也是教会势力在这里最大的根据地。而这条街的46号，处于末尾，远离夜市的灯火，靠近南区毒雾弥漫的沼泽地。有多近呢？要不是沼泽地和这个地方中间有一大片花田，一阵风就能把毒雾吹到罗芒街46号的房子里。
周岩和莫宁为了寻找卫斯理·芬奇的遗孀，穿过拥挤的夜市，摆脱不停游说宣教的传教士，周岩甚至还用掉十个铜板打发难缠的乞丐。等他们看得见罗芒街46号的门牌号时，夕阳已经渐渐退去，取而代之在天空中登场的是明亮的月色。借着月光，两人看见门口围了四个人，其中有三个人手持火把佩戴短剑，另外一个没有火把，却拿着铁匠铺里才看得见的大锤。他们凶神恶煞，满脸横肉，一看就知道是受雇于人的、目不识丁的打手。
“开门，我数三声，不开门我就砸了！”拿着大锤的人喊，“一！”
“住手！”周岩大喝一声，然后尽量让自己的脚步看起来轻松自如，拿着自己的手杖，慢慢地往前走，并摆手示意莫宁不要跟上来，一边走一边说，“是谁给你们的胆子，在爱德华三世大公的纹章所庇佑的宅邸面前撒野？你们对这玫瑰纹章无礼，就是对大公不敬，就是对新约克所有诺曼底皇家酒馆进行侮辱，是和把酒馆视作故乡的三千名圣骑士作对，现在你们速速离去，我便不再追究。”
实际上，根本不存在“爱德华三世大公”，也就无从谈起什么“玫瑰纹章”，“三千圣骑士”也是道听途说而来，周岩的长篇大论中除了警告的意味就没有什么是真的。而他这样虚张声势的目的，是给自己创造机会，让背在身后的左手在半空中画好法阵，以减少自己的精神力消耗，并快速启动魔法。
四个人面面相觑，每个人脸上都是一副“不知道这个混账在他妈说什么”的表情。拿着锤子的直接就冲了上来，而剩下的三个人也抽出短剑，从不同的方向对周岩发起攻击。
正如周岩所料，在新约克底层这种文盲遍地走的地方，还是拳头能更有力地说服别人。只见周岩手杖向前一挥，他和那四个人中间就生成一道风墙，撞上这堵墙的瞬间，四个人就被暴虐的气流撕碎衣服、划开皮肤，伤口都很浅，不过是皮肉伤，可怕之处在于令人难以置信的密度，甚至连难以描述的敏感部位都惨遭毒手、皮开肉绽，四个人各个哀嚎不止。等到风墙消失，原本恶言恶语的彪形大汉，变成了屁滚尿流的调皮孩子，一边叫着“妈妈”一边哭着快速逃走。
“哼哼，吓唬我？”周岩望着他们远去的方向，得意地笑了笑，手杖在手中转了两圈，“为了对付你们这种下三滥，我的独门魔法写出来都能出书了。”
“真是高明的技术，先生。”莫宁走到他身边，“但我们还是敲门准备进去吧。”
“现在敲门肯定没人开的啊，还是直接喊吧。”周岩走到门口，环视一圈，发现除了他和莫宁没有其他人，就放开嗓子吼起来，“克莱尔·芬奇夫人，门口的无赖已经被我赶走了，我来向您传达卫斯理·芬奇先生的消息！”
过了半晌，木门才被推开一道小小的缝隙，一位年轻的妇人露出半张脸，警惕地打量着周岩和莫宁两人。
“你们，究竟是，什么人？”这位妇人的声音嘶哑，似乎好几天滴水未进。
“我是芬奇先生在回来的路上认识的朋友。”周岩说，“而这位，是保护您丈夫的骑士。”
“我丈夫呢？”
“我这里有荣恩石匠工会开出的开采证明，卫斯理先生托我把这……”
“我丈夫呢？”她突然变得歇斯底里，“回答我！我丈夫呢！他人呢！后面那个不是保护他的吗？他人呢！”
周岩深吸一口气，摘下帽子，扣在胸前，微微鞠躬，说：“夫人，很不幸，我不得不告诉您，卫斯理·芬奇先生昨天在回来的路上被山贼伏击，遇难了。”
周岩看到克莱尔·芬奇从门缝中露出来的那只眼睛，瞳孔瞬间放大，又瞬间缩小，凌乱的额发开始颤抖，额头青筋暴起，抓着木门边缘的手指渐渐泛白。周岩本想在劝两句，却听见“啊”的一声尖叫，然后大门瞬间紧闭，接着，恶毒的咒骂和撕心裂肺的哭声从木门后传出。周岩对此毫无办法，只能站在原地。
“啊！啊！啊！为什么！为什么！”悲痛欲绝的声音，远非木门所能阻挡，径直飞入周岩和莫宁的耳朵里，“什么狗屁骑士！为什么他死了你还能活着！主神一定会把你拖进地狱！”
莫宁上前一步，与周岩并肩站立。她伸出左手轻轻拉住周岩的袖子，右手按在胸口，用颤抖的声音说：“对不起，我……”
“我不原谅你！”哭号的声音、不堪入耳的谩骂与重重的砸门声同时响起，一声接一声，重重落在莫宁的心头，“下地狱去吧！”
莫宁静静地忍受着。周岩只感觉到她拉自己袖子的手微微颤抖，娇小的身形微晃，似乎下一秒就要瘫倒在地，但偏偏又稳稳地站在自己身边。
突然，门里的声音陡然止住，然后传出一个奶声奶气的声音，说：“妈妈，你怎么……在这里……哭啊？”
克莱尔打开房门，此时的她瘫坐在地上，身上穿着脏兮兮的白色睡袍，一只手抱着一个大概四岁左右的小女孩儿，小女孩儿手中还抱着小熊布偶。她伸出另一只手狠狠揪住莫宁的衣服，直接把莫宁拽得跪倒在地上，揪着莫宁的头发，在她耳边恶狠狠地说：“你看看！你看看！这是我女儿，才四岁半，我求求你行行好，别想从我这里骗钱了，我不会相信你对我说的每一句话，我丈夫一定还活着，来，你给我看着我女儿的眼睛，对她说，告诉她，她爸爸马上就回来带她去吃好吃的，你说啊！”
周岩被克莱尔的举动吓到，同样被吓到的还有克莱尔的女儿，她紧紧抱着小熊布偶，目光在自己的母亲和莫宁身上游移，眼中泪光闪烁。周岩用手杖敲了一下地面，想要出声提醒克莱尔不要太过分，却被莫宁用一个凌厉的眼神阻止，而且她左手向后一指，示意他退后，眼神坚定，不容他拒绝，周岩只好退后两步。
莫宁跪着，一点点挪到小女孩儿身边，然后低下头去，说：“对不起，我没能保护好你父亲，他回不来了。”
小女孩儿一开始没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，但借由母亲颤抖的手臂，她似乎想到什么，圆乎乎的小脸渐渐扭曲，开始嚎啕大哭，扔出手里的小熊布偶砸在莫宁头上。而克莱尔面如死灰，颤颤巍巍地站起来，抱着自己的女儿放声大笑，声音就像童话故事中吃人的老巫婆临死前的尖叫，随后重重甩了莫宁一个耳光，将她打翻在地，然后关上房门，罗芒街46号的门口再次归于平静。
莫宁站起身，顺便捡起小熊，将它抱在胸口。转过身来，面对周岩，将被揪歪的马尾辫扶正，试图开口说话却发现半张脸麻了，张不开嘴。尝试再三都发不出一个声音，莫宁苦笑一下，用右手揉了一会儿，才能吐出几个字。
“哎呀，看来我们得抽时间再来一趟了。”莫宁轻轻地说着，没有哽咽，但声音异常沙哑。她伸出手在眼角用力擦了两下——可那里明明没有流出一滴眼泪——然后转身向“异乡人酒馆”的方向迈步。
莫宁迈出第一步就差点摔倒，周岩赶紧上前扶住。看着她头顶的发旋，周岩突然想把她拥入怀中，好好安慰一番。可在做动作之前，周岩就被莫宁轻轻推开，她故意和他保持了一段距离。莫宁低头看着手中的小熊，径直向前走着。
像个殉难的圣徒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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